【邱蔡】凤仙酒(R15)

写给我的亲亲醉子 @迟行也

人鬼情未了,灵感来源李碧华《胭脂扣》,含角色死亡与血//腥描写,含非明示性//描//写

1.

他直视远方。他眼神迷离。

2.

邱居新站在公寓门口,正掏着钥匙,一个男人走上前来。

装束古怪又古旧。长袍黑底洒金,发冠扎得老高,一头青丝披泻下来直刺腰际。

邱居新转头看他。他也看他,视线不算澄澈,而是浓醇、酷仄,像烈性的酒。

他自嘴角漏出一声冷笑:“我来杀你,邱居新。”

何等咬牙切齿的恨意。邱居新想。

3.

有人穿古装戴长簪,权当兴趣,就像邱居新同窗也有爱穿哥特长裙的女生,层层叠叠,走起路来臃肿费劲。

但他眼前可并非一位兴趣使然的古装扮者。邱居新想,他究竟是谁。或说,他是人吗。

他素来平稳,此刻竟也无语凝噎,往后倒退一步,脊背贴上房门。

那男人于是凑上来,用手去贴他的手。

肌肤相亲,冰凉干燥,像块未经打磨的寒玉。

他把邱居新的手摊开来又翻过去,口中很是不屑。

“这条线也断了,还有这儿……啧,你果然已经全忘记。”

邱居新垂眼低头。他未料到社会主义新时代里,尚有人会看手相,还予了细细的琢磨。

这人看够了他的手,就将视线移回来照旧瞪他双眼。

这本该是双利刃出鞘般的墨黑眸子,邱居新眼中却是很混浊——准确来说,是他整个人都冥昭瞢暗,犹同来自远古的残像。

奇哉怪哉。

4.

于是邱居新反手扣住他手腕,将他整个人拧住一摔。

邱居新学过柔道。

5.

邱居新没听见男人的身躯砸在地上。

他在他手上,好似忽地失去重量。

邱居新重心不稳,差点撞上墙壁。他四顾茫然,狭窄的过道里,早没了男人的身影。

但他嗅闻到香气。

啊那香……该作甚形容?颇有刺鼻,扑在脸上很不敷贴。

却也只有一缕,飘荡如幽魂。

6.

邱居新记起来,他原是对花香过敏的。

对于牛神鬼蛇,他亦无法断言毫不惧恐,可今夜,却睡得安稳。

7.

第二日他早起温习功课,目光一倾,便见得昨晚那扰了他民生安稳的男人,正斜靠于书案旁隅,双足不耐烦地点地。

他的模样好生倨傲。

8.

邱居新原已把昨晚的荒诞权当一梦,可如今这人还在,或说是这鬼还在。

死缠着不走,如蔓草难除。

邱居新终归拗不过,抬手揉开自己的眉心,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。

却被捕风入耳。穿古装的男人扬起眉,竟而恼怒起来:“邱居新,莫要欺人太甚!见了寻公道的恶鬼如我,还一声不吭,可别把我想得太不三不四!”

邱居新怔了,更多无奈。他素来不善言辞,而今将将憋出一句:“……我不认识你。”

无力且苍薄。

他听得这“恶鬼”唤他三字姓名,可见两人早有牵扯,而非认错了冤家。如若不是此生无心犯的过,那便须得追溯回上辈子,乃至上上辈子,去寻他那一段罪孽。

他如何自救,也只得听命于这鬼神判他生死,求个此生的两清。

想明白这节,邱居新也释然。他本就是这番性子,看什么都挺豁朗。

9.

俗话说:冤家宜解不宜结,世人怎就不懂呢。

10.

邱居新:“你便拿了我的命去罢。”

11.

那男人当即愣了,然后脸上显出一种大喜若悲的神色来:“邱居新,你可真把我当成傻的来糊弄。我是三岁小儿,才会信你无甚诡计,心甘情愿把命给我!”

这可是一条命,胜过无价宝!

可邱居新摇头:“天道……人各有命。还了旧债,还有下辈子。”

这可真真是奇怪的想法。说完这话,邱居新自己都这样想。

12.

可当时他脱口而出,就好像这一切顺理成章。就好像扎破了口袋,水便泉涌而出。

就好像他刚记事时从书架深处翻出的那本书,写了些无稽的道门教义。那时他大约四五岁、五六岁罢?这书却潜移默化了他的二十年。

甚至连亲戚友人,都常说邱居新与众不同。

行事做派,像个古人。

13.

男人没动弹。

他没像电视里演的厉鬼那样扑过来,用骨节分明的手掐人的颈脖,指甲都嵌进肉。

邱居新看着他。男人似有些窘迫,顿了又顿,说:“哼,这番想来,你便是死于我手……也算死得不明不白,便宜了你。”

“既然风水轮流转,此趟是邱居新你落进我手心,那再留你几天的命亦未尝不可。”

邱居新微微颔首。

若真有挣扎余地,或赴死前偷些时间同亲友道别,他自不会拒绝这等机会。

鬼神的判决听命便是。何况冥冥间他有个影绰的念头:这事儿,怕会有转折。

他泰然自若得可怕。

14.

男人:“我名唤蔡居诚,你先记着。”

15.

蔡居诚,蔡居诚,邱居新默念这名字,把它嚼碎吞下。他想这名字同自己的相近,正中都是个“居”字,倒像同胞手足。

16.

邱居新还想着这状似已将他生杀大权握进手心的鬼同他再说句话,蔡居诚已面露去意。

“我明日再寻你,你可得给我记起点什么来,别最后死去地府还叫冤。”

话音未落,他人已不见。

独留个邱居新,望着他歇过的地儿,若有所思。

17.

邱居新惦念着该给父母打个电话,摸起向来用不惯的智能机,没打通。

他回去背他的教科书,脑子里却很不安分,有个声音跳来跳去,扰人清净。

那声音说:“哂,你此生活该!”

还说邱居新,你也有四顾茫然之时。

邱居新想,这怕是幻听?

他自是复习不进去,搁下考纲,一缕心神仿若飘漾至六百年前。

恍然隔世,前尘昏聩,似梦似幻,冤孽都被血泪浸染了满载。

他想,自己与那名唤蔡居诚的鬼,恐仇家纠葛,或有兄弟阋墙,倒打一耙。

许是到头来,兵戎相见,拼了个你死我活。

许是到头来,毒心蛇腹,一杯加料酒要了条活生生的命。

之于古事,邱居新就只想得到这番。毕竟蔡居诚那惊鸿一瞥的愤恨,眼看着便不寻常。

毕竟倘若千万枉死劳民都从地府爬上来寻仇家,这盛世,岂不早就魑魅魍魉横行无忌?

18.

邱居新犹有不可置信。

前世的自己,竟是个小人。

他未曾思量过自己现今活成了怎么个模样,但不缺自知之明。这辈子,称不上光明磊落,也算坦荡无瑕。

若要他为前世的自己歉疚,未免太勉强。

19.

歉疚不如迁就。

邱居新还在等,但蔡居诚今天没再找他。

20.

待到次日,邱居新方才赴过同窗会,正路过美食一条街。

眼见得蔡居诚站进锅碗瓢盆的和瑟声,灯红酒绿穿过他躯壳打在地上,很是氤氲。

他们竟并肩。

回了公寓,蔡居诚很是自然地往里一坐,好似自个儿圈起来的地,状无拘谨。

邱居新拾掇了下客厅桌面,拖了张木板凳坐下。

屋里有个素昧的旁人,倒也说不上有多别扭。邱居新上学时租在外地,寒暑假渡回老家,可父母都在国外颐享天年,这三室两厅,冷冷清清,再多添个鬼也算不得什么。

21.

蔡居诚:“新鲜玩儿可有不少,那是何物?”

邱居新发觉,蔡居诚并未殷切盼他记起前尘往事。这番避而不谈,很为微妙。

他看向蔡居诚手指方向:“沙发。一种……坐席。”

他竭力榨出自己汲取不多的古文言技俩,以便添些谈话时的便捷。

可“沙发”毕竟是个专有名词。他凝神想着如何解释的通,蔡居诚已然开窍:“像套了层皮的凳子,但没羊骚味儿。这椅凳坐多了,怕能把硬骨头糟蹋软。”

22.

邱居新至始至终,也没想过会成这般。

他罕得一见主动对外人开了金口,问起蔡居诚那语焉不详的,他们的前世恩仇。

蔡居诚却说:“你自己想去,说多了我恶心。”他面露嫌色,倒也没拂袖而去。

于是乎,他和一只欲杀自己的鬼,平和地聊。

很是离奇。

与生死度外后脱颖而出的神宁自定差不了多少。

23.

蔡居诚喟叹沧海桑田,海先枯干,礁石也被浪砸了个稀巴烂。

他本想循着那些燥而黄的半卷的记忆残页,就着地形与建筑的布局找将过去,却仿若踏在另一个盛世的土地。

若非他花了六百年辨清地府黄泉路一条条幽喑的通路,他怕会认为自己走岔,去到三千世界中的另外一个。

“你们的灯火太亮,直冲云霞,天上的星阵都给搅没。”

他一整日奔行倦惫,此处与大明的相类之处也半点没寻得。

一幅丹青画卷,每蒙上泥点污尘,就涂抹两下,水墨晕着圈儿渲上新颜色。

久之,画卷早不是原先那幅。

24.

盖时过境迁。

25.

邱居新再是自己仇家,一个孤零零的鬼同他说不上话,亦觉无趣。于是蔡居诚转了个话头:“狗皇帝还在吗?”

邱居新差点失笑,平日里他连抽动嘴角都罕有。他说:“皇帝百余年前就没了。”

“你说的是哪一个?”蔡居诚追问。

邱居新补:“再也没了。体制改革。”

蔡居诚若有所思。

26.

邱居新看他面色,读出一种纠错交加。

啊,这无主幽魂一定纠结。又岂止纠结?岂不会茫然无措?一个鬼,不剃光了头梳辫子,少说也是从明代往前的年历里漂泊而来。这便是五六百年。

前世的仇啊冤啊,皆四下无觅。

早泯然成尘土纸灰,灰又埋下,掘地三尺都挖不出。前朝遗迹,究不过弹指一挥间。

可如何是好?

这讨阳债的鬼,怎将这仇恨留驻数百年?像封酒的油纸开了条小缝,坛子里的酒最终发酸发臭。

何能适从。

邱居新甚至有个错觉,蔡居诚下一秒便饶恕自己上辈子不知名的罪过,口出宽谅语句。

这宽容大度,怎更似无可奈何呢。

27.

可蔡居诚没有。他抿住嘴,下唇隐然被润湿两点。随后他消失得无影踪,没告辞,好不礼貌。

三更等不到人复返。

28.

而邱居新醉在蔡居诚的旧事重提里,梦回前朝。

『……金碧辉煌,三两枝夭夭桃花缀于其中。

白墙砖瓦之上泼了墨,勾勒一只展翅的鹤。

仙风道骨。

此处乃武当。问天求道之地。

三五道童,熙熙攘攘,头上梳栉着高发髻。其中又独有两个布团子,凑成一堆。

稍大些的那个,头发留了段时间,服帖地捋在背后,眉眼里三分犀利七分傲,自有一番高风亮节的精气神。

他扬眉吐气踏步于前,后头还捎了个小跟班儿。

那跟班气质比他朴素些也内敛,一双眸子含些若无的霜华。

大些的道童,行至楼宇墙脚。

挖出一个褐色坛子,散着泥土的芳。他掀开封口的纸。

“闻师叔倒也没比郑师兄大几岁,已经存了桃花酿,还盯着我们不让喝。”他声音沙哑,许是正渡变声期,“他比师父小这么多,也喝得了酒,我们怎喝不得?”

那小点儿的道童不说话,嗅闻着扑鼻烈香。

“我泡了白凤仙。”大点儿的自顾自说。

“师兄如何摘得凤仙花?”

“前月朴师叔遣我找天道盟,下山时采的呗,路旁开成一片灿灿。我正巧看过凤仙酒的方子,再配了点黑豆,亦可药用。”

“药用的酒怎么……”

“邱师弟,你这呆瓜脑子。”蔡居诚弹了下他额头,没用一成力道,“谁说入药的酒就只能治病?你闻闻这香。”

29.

师兄既这般说,那当是如此。

邱居新那时无条件信他。

两个半大孩子,十三四岁,十五六岁,这便分了酒,醉倒成一团。

幸得午后没有课业,否则被师叔抓包,怕是要站桩被连训几个时辰。

他们偶得醉里偷生,昏昏聩聩。

30.

蔡居诚翻个身,与邱居新指尖勾在一起,他问他新功夫练得几何。

指腹摩挲在一起,带了钝厚的茧子。

邱居新醉了话也多,他说,师兄强拉着我喝酒,怕不是要耽搁下来。

蔡居诚笑起来,扬起的眉眼生辉。他说邱师弟你少贫了,还不是你眼巴巴做我的跟屁虫。

邱居新没说话,权当默认。

31.

打从拜入武当,蔡师兄便意气风发,占据他漫漫前路的一席。他着实是他的引路灯,燃眉的火。

兴不起一丝妒。

却也不敢说不愿说,越过憧憬的情,他看得很不真切。

啊……

如何会意是好?

32.

蔡居诚日后定穿上那套吞山海,邱居新亦是。

他有一试资本。

他也陪师兄,喝两盏凤仙酒,把惘然抛得彻底……』

33.

邱居新醒来,蔡居诚正坐他床榻头。见他醒转,不知扯出个什么表情。

他逆着光。

邱居新于是起来洗漱,他回来,蔡居诚已坐进客厅,从书架子上抽了本书,皱眉读两页,放一旁,抬眼看邱居新。

邱居新呼吸快一窒。

这双眼,可不像那个十四五的小道童,波涟如清风明月。

可又有些像。相类在哪里也说不上来。

34.

“……梦见了。”

“什么?邱居新你话说清楚一点儿。”

“梦见,前世。”

蔡居诚住了嘴,只管盯他。

“在武当。我们……偷着喝酒。”

蔡居诚失笑得戏谑。

“就记着这些?”

“嗯。”

蔡居诚摆摆手,示意邱居新坐下。他举止照旧倨傲,像邱居新梦里初扬帆的风发少年。

35.

“你记不得也好。”蔡居诚说,“等记得了,我定是要杀你报仇的。”

邱居新眨了眨眼,竟脱口一句“师兄”。

“住嘴!”蔡居诚拿起手旁书籍,甩在邱居新肘上。

他气息登时变紊乱。半晌。

喃呢地自语。

“我后来被你一杯毒酒鸠杀。”

邱居新无话。

36.

“你记不起来,我也没心情杀你复仇,还脏了我手。”蔡居诚面上稍平复。

邱居新转身进厨房,数顷,端出一盘切好苹果,个个金枝玉叶。

蔡居诚疑惑:“邱居新你干什么?”

“不会下毒。”不会再对你下毒,我保证。

蔡居诚不知将这话理解成什么,邱居新想,他或认为自己拙劣示好,或认为自己意在威胁。他听得蔡居诚一声冷笑。

“你下毒也没用。”

他说罢捻起片苹果,邱居新聚精会神看他。

吃完,盘子还是满的。

他说:“你倒挺上道,我现在只吃得了冷食。”

37.

蔡居诚说,邱居新记不起来也未免不好,少了勾心斗角,多熨帖。

他问邱居新是否知晓萧疏寒、朴道生、郑居和。

邱居新摇头。

他略不死心,再问,武当山还在吗。

邱居新拿起手机,搜出湖北省十堰市武当山,示给他看,屏幕的光刺得蔡居诚眯紧了眼。

待他再抬头,眼角已憋着骈红圈儿:“好刺眼,什么玩意儿。”

他近乎控诉地说。

38.

邱居新见他样子,竟有些心底瘙痒难耐,勉力压下,一字一句念给他听:“武当山、道教名山,武当武术发源地,亘古无双胜境、天下第一仙山……”

“怎么没甚变化。但你直说,现在可还有武当在?”

邱居新说,只有山。

“你意思是只剩下山,没了门派?”蔡居诚摸摸鼻翼,倒也没太多骇怪模样,“盛极必衰,我倒还觉得武当活长了。”

邱居新则瞟见百度百科里一行小字:元末明初。

自己与蔡居诚所共历的前世,约莫就是明代。

明朝啊明朝,世情梦幻,复作如斯观。

39.

自叹人生,分合常相半。(*1)

40.

蔡居诚说,他不知多久没同阳间的人说上一句话。

健康的,骨头上还剩些肉的大活人。

他许是数日未见,许是数百年。

地府热,好似蒸炊。地府闷,好似釜甑。地府里人头贴人头,脚踝接踵,提着自己淌血的头颅,或捂着肚子,堵回外流的心肝肠肺。那手指缝里一跳一跳往外挤的,是黏连的肉红色皮肤。

一个个仓皇逃窜,迫不及待灌下孟婆茶,寻了个地儿便投进轮回。

这一跳,重新做成人。

英雄抑或落魄的一生,究不过落成虎头蛇尾。

41.

蔡居诚揶揄他们。

他对着邱居新,摆正眉眼:“你也胆小,直接跳了六道台。于是色身灭,业报身销。”

邱居新:“你读佛法。”

武当应信守道教。

“当年随便翻过几本,算不上数,颇没兴味。”蔡居诚说。

邱居新想,那他本该死后干脆利落换条道趣,但被一个信道教却堕红尘的不散冤魂,系起了数百年的因缘。

如此吊诡。

42.

邱居新毕竟是个生在新中国的活人,信奉无神论。

和他聊神鬼,他不会太懂。

何况蔡居诚也憋了满肚子问题。耐不住,明知邱居新总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,照旧开口问:“你如今在做甚么?”

“学生。”

“私塾?还是习武?”

“大学。”

“《大学》?”

“不……”邱居新摇头,“我们两三次会考,学至二十五六,工作,赚钱,养家。”

“你现在说话简捷,倒也易懂。许是教书先生的育人方法不同了。”蔡居诚言简意赅评断。

他没去追问几个词含义如何。

大抵早想着:这沧海桑田,旧骨荣后枯的世界,看不清,摸不透,一醉方休都要好些。

43.

邱居新究是不爱说话的,考据的眼神盯得蔡居诚发毛。

蔡居诚还想着从他嘴中套话,未开头气焰先弱三分,他于是强做一只炸毛的猫,根根竖起,拟一副威猛姿态,张牙舞爪。

“你倒也不愿再说些。也罢,我大人有大量,就给你讲讲那时的事。”

他真懂邱居新,从那眼里读出许多好奇。

44.

『……阗城溢郭,旁流百尘,红尘四合,烟云相连。(*2)

蔡居诚原修道,失了道心,犯下重罪。他于是半迫半愿下山,打第一次将闹市飞尘纷纷攘攘看得这般清晰。

他既开了窍,绝不再豁然。

可红尘炼心。

于是风风雨雨间,他眷怀武当山上时日。

却又不敢招供,自己早悔意丛生……』

45.

蔡居诚说,这两天他逛了许多,一缕魂魄无人见更无人拦,从空气堵塞的地府里逃出生天,差点飘飘然至云端。

“但,并没有云。”

邱居新想,那是工业污染,可同个古人又解释不通。

“变太多,我有些不适应,倒也不是怕伤了祖宗基业。只是邱居新你想,我也是要转世投胎的,现在总得先学着适应些。”

转世投胎,邱居新想,地府里再耽搁些时日,又不知投到几年几世,地表风貌再换一遭。

“和你这闷坛子无话可说。凡世流离,我尚看不过瘾,再去逛逛。”

“你可别想着跑。这辈子,你命还在我手里。”

他说着不见,只剩酿好的酒般一缕飘香。

46.

午后又是同学会。

九年义务教育加上三年高中,统共一轮生肖有余。一朝飞升,寒窗苦读得了意义。只是有人飞升成凤凰,有人飞了还是麻雀。

考去外省的、出国深造、留在本地念的,乃至早早步入社会的……趁假期,邀聚一堂。

轰轰人声如鼎中沸水,小心思亦层出不穷。觥筹交错间,有人尽欢,更多人怀着莫名的不平,乃至些微妒意。

邱居新本该去安慰他诉了满肠苦的同学,纵他不擅言辞,到底有宽厚的臂膀。

可他伫在原位不动,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,脑袋里翻来覆去的,净是一个蔡居诚。

这人太矛盾,引得他沉思熟虑。

他想。

47.

他刚从地府里爬上来时,那模样显是恨我恨到牙痒痒,而今又自相矛盾。

像要杀我,却一而再再而三宽放。一个凡人,本奈何不得厉鬼,他何苦放着执念不解。

若说他知晓万千世界梦花般走马,而今已是异世,干脆放下这段冤孽仇的话,他又不走,硬是要熬到我悟起前尘往事,方能安心转世投胎。

——原来这是他目的?

可,他为何不直接和我谈过往,定要我一个人冥思苦想?

48.

蔡居诚先前还有提到,与一个前世纠葛千缕的阴魂多碰面,深埋下的记忆,便能被挖出而旧事重提。

“不过和你的话,我们倒也没多少恩怨孽债。”他还嘴硬。

邱居新想,他大抵不愿亲口说,定要我亲身陷落回忆,再沉沦一番。何等真诚的狡黠。

49.

同学给他敬酒,邱居新嘴上浅念“干杯”二字,心思还飘忽在蔡居诚处。

一个孤苦的,犯了大错事的人,堕入凡尘,很罪有应得。蔡居诚和他讲述时,对自己害了师门一事描述得模糊,许是歉疚吧……仍能窥得三两分。

下山之后,前世的自己又与他历了几番事端?

倘最简单地揣度,那前世的自己颇不满蔡居诚害人害己的行事作风,为防他再作妖,遣人送了一杯毒酒。

太不出意料,可生活远比话本子戏折子都精彩得多。

这当中,想必更有隐情。

邱居新推敲。恍不觉此时他已宛如自古代而来。

是一个古人,在琢磨着一个古人。

50.

今夜邱居新果然又做梦。

『……武当山,到底是座山。

地势处得高,便显清冷,再多香火气也捂不热。

后山里草木萋萋,枝桠零落,更是如此。

蔡居诚自禁闭于此,当有数月。他心境也变,从蓄势待发的炮仗,抽丝剥茧,堆成一峰黑火药。

却也不是就此哑声。给点火种儿,照样能蹿老高。

他好些日子不见邱居新,没人挑他躁动心弦,当很无忧。至于武当上下,对这曾风光无限的二师兄睁只眼闭只眼。

他于是很自在,忖度输给邱居新,实是武功还差那微末的一些,于是每日寻闻师叔练剑。(*3)闻道才不多问,有人与他比剑,当是应允。

至于偶而瞅见邱居新,远远地踱步过来,蔡居诚便绕道走。

十米距离都容忍不得。

51.

今个儿他洗好衣物,想夜读一本《参同契》(*4),却怎么也读不进。

一点蜡泪,喘息着从烛火摇曳处涌出。

兀地有人敲门。一下一下很克制,传进蔡居诚耳里却气势汹汹。

他没想着要应,可鬼使神差地,翻身去开门。

52.

邱居新提着一壶酒。他看他,他也看他。

在蔡居诚甩上门前,他先高举这酒,一句话把他咒骂的词句堵在喉口,上下不得。

“师兄生日。”

53.

我杀过他,他辱过我,方今他还唤我师兄。

这是蔡居诚跳出的第一个念头。

54.

他本不该的,但他没把门锁紧。阖得秘而不宣。

邱居新轻而易举推开来。

他重礼节,这小居中只得一桌一椅,他便立于一旁,打自袖口摸出两个酒盏,并靠置桌上。

蔡居诚连个正眼都不吝,持起酒壶一倾如注,而后知后觉:“你不会下毒吧。”

邱居新摇头。

蔡居诚于事还是留个心眼儿的,此刻却鬼上身,没来由信任这本该对他最除之后快的师弟。他连干三杯。

邱居新陪着他,三杯。

下酒菜也没,此厢间,很是无言。

55.

蔡居诚醉眼朦胧,他想着今夜也好,就今夜,当自己梦回故里,与邱居新无仇无怨。

毕竟连酒都应景。这抹顽香……

蔡居诚已好久没喝过凤仙酒。

泡、浸、酿。

他看邱居新,看不真切。但是一身破阵子?

再往后,醉红尘吞山海,指日可待。(*5)

蔡居诚涩的很,舌尖嚼不开的苦,邱居新终究来辱他。

他干脆放开。

摇着袖子,只是胡乱言语。

56.

“这生日啊,原不算生日,只是我被捡上武当山那天。说来巧,我是后山捡来的,你也是……”蔡居诚再说不下去,他不醉强为醉,于是醉太快。

邱居新怔了,万没料到蔡居诚醉得干脆利落,不留余地。

他将蔡居诚抱上床榻,盖上软被。

蔡居诚那张厉害的嘴合上了啊,整个人,也就静的很,不动弹一下。

邱居新把椅子挪过来,看他睡姿安稳。这一坐是一夜。

57.

天光乍破时,邱居新才发觉自己弯下腰。

差点吻上蔡居诚唇瓣。离得很近,很近。

几厘尔尔。

他仓皇落逃,召鹤而来。轻功用在此处,转瞬没踪影。

58.

那一世的邱居新逃掉……』

这一世的邱居新也就醒转过来。

他记惦蔡居诚姓名,大有不见不休之势。

巧得无事,和亲友电话报了个简短平安。

于是搜起周边景点。他不太外出游玩,假日里也宅得很。想找些风景名胜,后知后觉:蔡居诚生前繁花织锦、亭台楼榭,当见得多——今天他姗姗来迟。

嘴里尤在念叨:“两个小鬼硬缠着我,长得歪瓜裂枣的还搔首弄姿讨香火,什么玩意儿。”

邱居新忍俊不禁。

蔡居诚新奇地看他,像发现什么顶了不得的稀奇物事。

他面前人,笑起来像春风吹桃花。

59.

蔡居诚到底没见过他几次笑,前世也是,今生更是。他竟不知回应,勉强挤出唇角一袭促狭。

邱居新差点就牵起他手。

他说:“出去逛。”

蔡居诚眼神扑朔,在他脸上晃一圈,将信将疑应了。

60.

大街上踱着步,怎也找不到合适的点儿,最后竟进了间西餐厅,带一半酒吧性质。

尚是白日,灯光斑驳。

邱居新点了菜,蔡居诚坐他对面,很是不耐烦:“邱居新你带我到哪里?来这儿干嘛?”

61.

邱居新也不清晓。

固然这家餐厅开了有十年,几度翻修,邱居新还没到外地读大学时是常客,这也并非他拉来蔡居诚的充足理由。

……单纯地,想找个地方同蔡居诚一谈?

蔡居诚头凑过来,辨认洋文很是吃力。邱居新这角度正看到他发顶。

发梢披到桌面,玄青的色泽。他不知何时摘了发冠,衣服倒还是那袭长袍。

除却邱居新没人看见他,不然目光早投向这自古代迈来的人的稀奇装束。

62.

邱居新点了意面,放点罗勒,一股碎而淡的香气冉冉。蔡居诚略有不适:“你们现在还流行西洋香料?但……能吃?”

他那个时候只有衣裳薰香。

邱居新秉持食不言原则,只用手上那副刀叉引走蔡居诚全部注意。他脑里想的多,到底甩不开昨晚一梦的翻覆推敲。

他前世当喜欢蔡居诚。

可这“心悦君兮君不知”的满腔单恋,到底是否属实?这念头折磨他到狂。诚恳至极、仰之弥高,前世的他,真甘心于此?那时蔡居诚已跌落云巅,泥里滚了好几遭。

——他知不知晓自己前世爱他?乃至……他们相爱过?

可蔡居诚从未提起。

可他好一副暧昧模样。

若是眷侣,日后如何竟尔相杀。

还是说求不得,爱变恨。

蔡居诚,蔡居诚看他几分深?

……

……

邱居新想不通顺。

本该是顿坦诚相待的午餐,气氛都备好,却草率了事。

63.

他们还是回家。

蔡居诚不吃热食,逗餐厅主人养的猫有好一会儿。猫眼里见得鬼,亦不觉蹊跷,只管挠来跳去。

只是旁人看不见蔡居诚,多半要笑说猫儿沉溺于自娱自乐。

邱居新眼神示意他离开,蔡居诚只管装看不见。待邱居新独个儿回了家,他才兀地出现。

脸色还颇阴郁:“你没资格管我。”

邱居新本想说你勿大题小做,我只是准备和你谈正事,话却哽住喉口说不出。

他不擅说教。

干脆坐端正,预备开口。

蔡居诚却先说:“谈正事?没兴趣,不如来杯酒。”

64.

邱居新登时读透他一向如此。

有醇馥的酒,好短暂与世间八苦相忘,方得一片赤诚。

邱居新去储藏室,许久才翻出瓶酒来,竟就置于一目了然的显眼架子上,只是蒙层灰垢。

得一瓶酒,邱居新已觉了不得。

他与父母都非长于饮酒的人,家里没囤酒习惯。

他拧开瓶盖。

猛一怔愣,抬头,蔡居诚也僵在原地。只因这酒寸寸飘香。

与蔡居诚身上气味很是相和,不分你我。说的浅白点,就是同出一源的浓香。

“……凤仙酒。”

蔡居诚如是说。

邱居新搜肠刮肚,才记得小时候放学回家路过一片花丛,香扑鼻。同行孩童说这花没毒性,怂恿他折一枝。

邱居新蹂下两朵,末了又不知为何,放进酒里。

一浸约莫十数年。

怎这般巧?

65.

冥冥中一条线,牵着他往世,又牵着他来生。再打个死扣,挣脱不开,越拧越紧。

66.

蔡居诚不知想到什么,竟狂笑起来。

“没拿酒杯啊?”他重重捻去眼角抽落的水渍。

邱居新替他倒了酒,他于是一杯,两杯,三杯下去。

见他喝一杯,邱居新也一杯,两杯,三杯。

酒液划一条弧淌下来。

何等似曾相识,宛似个昨夜旧景,他们枕曲藉糟。

眼前醉玉颓山的人儿啊,忒像昨日来。

怎能念及一壶酒,隔阻了六百年光阴。

67.

邱居新醉倒。

忽尔间一双手,却将他掐醒。顶着他脖子,气力断断续续,有一波没一波。这手太冰凉。

是蔡居诚摸过来。

那酒到底是阳间之物,鬼魂动不得。可杯里一滴未漏,他却醉倒得彻底。

醉了酒,他这般狠。

不灭的喜怒哀惧爱恶欲,还以为早泯灭于斗转星移。一杯酒入肚,焚烧百转愁肠,翻出苦不堪言。

这才发觉忘不掉,意难平。

他俩厮打起来,姿势颇不儒雅,蔡居诚一味摁着邱居新,推推搡搡撞开卧室门。就势一冲,两个人双双滚落床间。

蔡居诚举起被子,决绝地,不加犹豫地,捂住邱居新口鼻。

68.

他整个人跨坐在邱居新身上,蒙住后者的脸面,想把他就此捂死闷死在温怀暖玉里,他要报仇。

且他更不想看见邱居新的脸。

断断续续地他说:“我来复仇的,报你毒杀我之仇。其实吧,邱居新,你也挺冤。我也想杀过你,我们本该算扯平……”

“但你千不该万不该,给我一点希望又毁灭它。啊?你算什么东西?凭什么我接下你的甘露?”

“就当是你耍的诡计,骗到最后一刻不好吗?偏在我临死前报复回来,明示我上了你的当,满盘皆输?”

他唇齿太不清明。

邱居新被断了入气出气,又酒精上头,蔡居诚的话最多听进半数。挣扎间他攥住几缕长发,力道不重,蔡居诚仍是忍不住吃痛出声。

邱居新偶一顿,不假思索松了手,改推开蔡居诚衣襟。

可呼吸越来越窒塞,他昏昏沉沉,朦朦胧胧。

69.

——他本不该死于此。

——谁犯下的孽障?

——替古人偿了罪哩!

70.

——前世今生,又有何别?

蔡居诚照样杀他,他照样爱上蔡居诚。

71.

『……他走上金陵街道,此前没下过几趟武当山,所为的都只是蔡居诚。

不知名少侠的投诉下,大明官府已将点香阁整改作茶馆。(*6)然儒雅清高的最多不过外壳,内芯照旧乌烟瘴气。

邱居新向点香阁的新管事提了名牌,这便得入内室。

之于风月,他所知甚少,还真寻思此处是个品茗的地儿,揣测蔡居诚下山磨练几时改了性子,如“名茶般大气”。

可房里软烟罗玉,红妆缦绾,他又怎会再看不清点香阁的本质。

念及一路奔波里,街头过客口耳相传的“金陵花魁”,这名号于他,更复杂不知味。

蔡居诚都没来得及开口,他先动怒。

可嘴唇张了张,只说出去三个字:“……蔡居诚。”

甚至叫不出“师兄”。蔡居诚没名分。

72.

听邱居新对他的称呼,蔡居诚扯扯嘴角,刚想怒骂。

邱居新下句话把他堵死:“何必如此。”

“……离开这里。”

我带你出去。

蔡居诚凝神三秒。

“你有什么立场带我出去?”

对这一问,邱居新避而不谈:“朝廷派人查探,此间刺客很多。”他偶见郑居和与玉剑公主传信,字里行间议论与朝廷周旋的法子。

73.

邱居新心里罕有的急切。

他为了蔡居诚下山,一步踏进红尘。

蔡居诚:“狗皇帝放不过我,他的小心眼我倒不奇怪。只是,凭什么是你来告诉我?”

“凭什么是你?”

他反复地问,指尖转一杆墨笔。

邱居新回过神来时,他已摁住蔡居诚的手,小心翼翼握自己手里。追随着蔡居诚因过分讶异而飘离的眼神,他一字一顿:“……因为我想。”

74.

他以为蔡居诚再压不住怒火,会嘲他道貌岸然小人,将他赶出房外。蔡居诚却望定了他,问他:“你先前差点吻上我,可是有心?”

邱居新开始还没反应,后知后觉忆起这是数年前,蔡居诚还在后山时的事。他断没料到蔡居诚当时醒着,于是一颗心暴露的彻底。

他那荒诞无稽的情爱啊,竟至无所遁。

75.

可蔡居诚没打他,甚至没骂他道纲不伦。他像是鬼上身一般,没有动作。

邱居新望进他憔悴的眼,把风华都泯进去那般沉淀,还在武当,风光展翅时的生机与傲然都哪去了?

他落进俗尘,于是很破碎。燕衔不去,雁飞不到。(*7)

邱居新颤抖的手,抚上他的脸颊。

他没拒绝。

唇齿相依,互相厮磨,一如最亲密无间的爱侣。

本该如此。

76.

本该如此?

他们竟沦落这番境地?两个求仙问道者,前途无量,竟尔一个接一个,心甘情愿堕入这红尘。

可无心细想。

邱居新在蔡居诚通红的耳垂旁呼气,说,三天后带他走,逃追杀,浪迹天涯。

蔡居诚想笑他,你还有个下任武当掌门的位子,若不去继,我岂不有机可乘。

但他择了回吻过去……』

77.

吐息间太昏沉,不自量,邱居新喘不过气。

他睁眼,蔡居诚侧坐他床边,眼角眉梢尚有宿醉的红痕,颓靡得很。邱居新嘴边嗫嚅。

他同蔡居诚说他的梦。

蔡居诚愣怔,嗓音掺了沙。

“我早该和你说明白!”

愤恨地,不绝于耳。

78.

『……三日后,蔡居诚赴约,邱居新果真携了他走。天色已晚,暂住一间客栈。

蔡居诚喝下毒酒。他警惕心本不乏,可闻了凤仙的飘香便无影无踪。

邱居新千不该万不该,拿他最信任的过往当筹码,当赌物。

他把澄挚酒液倾了满桌,冒着黑涩水沫的眼里,是邱居新露出一个不知名的笑。他彻彻底底地悟了……』

79.

“本来吧……我们之间这笔烂账,怎么也算不清的。”

『……蔡居诚身死魂未销,入了阴间,众生遭折磨,痛彻心扉……』

“这么多年过去,曾经再拼了个你死我活,又能有什么看不开?”

『……地府里冷,蔡居诚看见魂魄戴着铁索,断续地呜呼哀哉。寒厉太甚,太多人连皮带骨,迸裂成五六瓣,不复人形(*8)……』

“只是吧,我都千辛万苦爬上来了,总不该,再栽你手上一次。故来杀你。”

『……他越过枯骨桥,跌跌撞撞,阴间人太多,推搡着,脚尖并靠着,汗水全被蒸干。急迫地饮上一碗孟婆汤,匆匆投进轮回台,如囫囵吞枣……』

“可你一点没变。邱居新,你在暗示什么?我们没有前缘,何谈再续前缘!”蔡居诚说不出口,他昨夜将邱居新闷在床铺里,捂得半死。当他掀开被盖,正对上那张因缺氧而泛上红潮的脸。

他想吻他。

他怎么能想吻他?

再溺毙进这温柔,死性不改?

80.

邱居新说:“……有的。”他坚定不移,像磐石。

『……领茶的人,排成很长一队。待轮到蔡居诚,他早把耐性耗光磨完,端了带豁口的茶碗一饮而尽。

这是一碗……』

“我们有前缘。”

『……酸咸苦辣一并炸开,唯独没甜。茶垢太是厚重,涩得他舌尖麻起大块大块。孟婆说,再喝两碗,忘怀凡如前尘种种,投进新生,再轻巧不过……』

“前缘可再续。”

『……蔡居诚想他心肝肺腑已经黑了,就这样相忘?忘掉邱居新?他不依不饶去寻他!

于是吐了茶,只管咳嗽,上气不接下气,口唌混着闷呛的涕泪,满脸污水……』

“你现在杀我,我不会怨你。”

邱居新望定他的眼。

邱居新望进他的眼。

他成为前世那个他。

蔡居诚,声泪俱下。他在邱居新紧实的怀里撕心裂肺大吼,字字泣血:“我不杀你,但邱居新你放过我!阳间一天,来世折寿一年!我与阎王约好,回阳间七日,再磨下去,把天道违逆得更彻底,我再投轮回台,还是条不得好死的命!”

这可耻可笑的前世纠葛,怎就抛不下,忘不却!

81.

邱居新:“那你待下次,就喝了孟婆汤。”

82.

他捧住蔡居诚的脸,用指腹磨他熟透的眼眶。

“你何必耽误?”

阴间独木桥旁等一会儿,岂不就候到那阳关道行来的人,再聚首?

83.

“蔡居诚,放过你自己。”

84.

蔡居诚怔住,后拥回去。两张脸快意而酡红,厮磨得很,用碎牙衔着含着,近乎吊起全部的瘾。

浑身的细汗,最多给欲焰添把柴。

他们情动最甚,只一味索求彼此。

用现代人的话来说,他们做爱。

……一鬼和一人,拥的死紧,蹂进怀里吃进肚里,一面又拨弄得千般万番旖旎?

这景致,诡异的香艳。

好似荒郊野外的坟冢,上有秃鹫盘旋,下有两具相嵌枯骨。

这荒谬的画面在邱居新眼前一闪而过,终究如幻似梦,此刻软香温玉才为真切实物。

和鬼魂肌肤相贴每一寸,心肝都像在油锅里煎,却一朝飘至云端,好不快活。

85.

他望进蔡居诚双眼,一半混浊,一半时间清晰。清晰的时候,明晃晃映着邱居新;混浊的时候,映着六百年前的邱居新。

86.

蔡居诚想,未得良药的伤口,怎能说是爱?纵这伤口温柔,又抵得了苦楚的几分?

可他发觉痛的是情动那刻,心尖上长出的软肋。

虽是软肋,却摘不下,磨不平。好死不死。

他甚至生不出惧意。

明日他将回地府,喝下孟婆茶,应了邱居新所说。而今朝,他将自己从里到外交给一个人,痴缠着,痴缠着……

87.

这最后的一夜,邱居新梦里不知身是客。

『……客栈里,他为蔡居诚斟一壶酒。这酒由他精心酿,凤仙飘香缕缕。这般的苦心。

他忽记起房费没付。

推门前尚望了蔡居诚一眼,后者回他的目光很是扑朔。

他付好钱顺道解决两个刺客,回房,桌上酒爵已干,床上纱帘已遮得严实,轻拢去一个身影。

邱居新唤了声蔡居诚,床上的人模糊地应了,声音像捂进棉絮里。邱居新竟不觉有什么不对。

他还只道蔡居诚奔波得累。人毕竟服了软筋散,锁了武功,内力自然不如过往,于是盘算起哪处顺路能买到解药。

后知后觉时,蔡居诚已去九泉之下有好一会儿。

88.

遣刺客引走邱居新注意力,往酒里掺了毒的可能是皇帝的走狗,可能是蔡居诚走江湖跋扈时结的仇家,可能是为断绝后患,免得天威动怒再追究的天道盟的人。

89.

是谁都好,是谁也不用偿。

人既死,又堪何?

邱居新一味抱紧蔡居诚。他断不知,阴差阳错间蔡居诚将他认做杀人凶手。

他只管悲怆,用手去贴他的手,肌肤相亲,冰凉,干燥。他追随着他的眼,才发现不用再仓促地挪移视线——蔡居诚再不会睁眼。

乌黑的天幕,腥甜绮丽地扑打下来,像织好的一张绵密的网。他眼前由而魑魅魍魉横行,荡荡的光,搅得他灵台昏沉。

这是泪水遮了视线,他却不知。

他的辰光消磨殆尽,百孔千疮,血肉模糊。却仿佛有什么涌来,将他的心煮沸,成一杯烈酒。

爱别离……

至苦至极。

90.

待邱居新百年后也来阴间,一碗孟婆茶摆他面前。他捧起瓷碗一饮而尽。

他已惦念上来世。

来世的蔡居诚,尚未化为冢中枯骨,坟上新绿。

他弥足珍贵的记忆低头,匍匐,隐去……』

91.

……

可他如今什么都记起来了。

92.

邱居新睁开眼,蔡居诚还在他怀里,床榻间靡丽。

可是蔡居诚盯着他,不动地盯着他,眼神由沉淀变得轻忽而惑然。邱居新贴着的他冰冷的颈脖,一点点融化开来。

皮翻肉,呈白骨,化为水。

蔡居诚嘴角溅出一丝笑:“阎王唤人三更去,怎能留人到五更。”

是了……苟留阳间的第七日,他该走。

邱居新想夺他手腕,只摸到无物。他只好用额头,贴蔡居诚额头。发丝纠缠不休。

眼神四合。

邱居新,用尽了气力。他大声说:“我没杀你!”

蔡居诚只一瞬惊诧。

回过神来,他什么都懂得。

他并非没怀疑过给他下毒的人是谁,可地府里什么都熬成执拗。他动用与爱意全然等量的憎恨,胡乱塞在邱居新身上。

……可邱居新从未想过杀他。

他怎能安心去投胎?事已至此。

93.

但他魂身已消弭大半,动弹不得。动情是错,怨恨是错,惹一身孽障是错?

他太趑趄。

只好用那一点衣袖,贴伏着邱居新,俯仰之间,他烟消云散。

邱居新耳边,只剩他雷殛般声音。

94.

“莫忘一杯凤仙酒!我来世——再找你清算!”

*1:摘自黄庭坚《点绛唇》

*2:摘自班固《西都赋》

*3:考据武当入门门派剧情,可知蔡居诚禁闭后山时会找闻道才师叔练剑,也许是个习惯

*4:《周易参同契》,东汉魏伯阳著,简称《参同契》,道教早期经典。

*5:破阵子、醉红尘、吞山海,门派pvp套系列的名称。蔡居诚与邱居新小时侯是约好穿上130级pvp套,即吞山海,详见神兵利器说明

*6:今天游戏更新,点香阁改作茶馆

*7:摘自薛梦桂《眼儿媚·绿笺》

*8:魂魄被折磨的惨象,参考八寒地狱中裂如红莲地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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